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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停了,化雪的天比下雪更冷。染坊院里冻硬的泥地被踩得稀烂,泥浆混着雪水,脏污不堪。墙角那堆霉烂的次品纸吸饱了水汽,软塌塌地往下淌黄水,像一滩巨大的呕吐物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冷刺鼻的霉烂味,混着泥腥气,吸一口凉到肺管子。

陈默蹲在冷灶边,灶膛里没火,只有昨夜烧剩的死灰。他手里捏着半块冻得梆硬的窝头,啃一口,在嘴里含半天才能化开。胃袋空得发疼。299像块冰坨子,沉甸甸坠着。周扒皮那堵看不见的墙,把他围得铁桶一般。连说书的营生也断了,“三国先生”孙铁嘴抱着周记的金元宝跑了,留下他和他那几张被踩烂的破纸。

“哥……”刘二狗缩在灶膛灰堆里,怀里抱着个破瓦罐,罐底只剩几个铜板,叮当响得可怜,“今儿……今儿一张纸都没卖出去……”他小眼睛怯生生地瞟着院门,“对街……对街周记……新开了个‘墨香斋’……铺面……比咱染坊还大……卖……卖拓片……说是……说是比咱的‘墨香轩’……还……还正宗……”

陈默啃窝头的动作顿住了。他慢慢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院门豁口外。风雪停了,惨淡的日头照在对街。周记那塌了半边的门墙已经修葺一新,青砖砌得齐整,刷了白灰。旁边新开了一间铺子,门脸更大,黑漆大门油光水亮,门楣上挂着一块簇新的楠木匾额,上面三个描金大字,在灰白的天光下刺得人眼疼:

墨香斋

铺子门口,人头攒动。伙计穿着崭新的靛蓝短褂,脸上堆着假笑,手里托着红绸垫底的托盘,上面摆着一摞摞崭新的“拓片”。纸是上好的熟宣,洁白挺括。墨色乌黑发亮,印着工整的馆阁体诗句。伙计的吆喝声穿透寒风,清晰传来:

“瞧一瞧!看一看!周记墨香斋!真迹拓片!李白真传!杜甫手笔!纸好!墨亮!价廉!童叟无欺喽——!”

人群围拢,铜钱叮当。不时有人捧着新买的拓片,喜滋滋地离去。

陈默收回目光,低头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窝头。窝头粗糙,硌牙。他喉咙滚动了一下,把窝头渣子咽下去,像吞了一把沙子。

……

城西,棺材铺后巷。一间低矮的土坯房,窗户糊着厚厚的油纸,透不进光。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劣质墨汁、浆糊和霉烂纸张的怪味。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梁上,灯芯如豆,勉强照亮巴掌大的地方。

两个穿着油污围裙的匠人,佝偻着背,坐在破木凳上。一个头发花白,枯爪颤抖着,用一把秃了毛的排刷,蘸着盆里浑浊发臭的劣质墨汁,在一块粗糙的木板上胡乱涂抹。木板纹理粗粝,刻着歪歪扭扭的阴文诗句。墨汁沾得他满手乌黑,指甲缝里嵌满墨垢。

另一个年轻些,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。他拿起一张灰黄色的劣质草纸——纸面粗糙,布满草梗和霉点——覆盖在涂满墨汁的木板上。然后用一个边缘崩了口的木槌,死命地敲打、按压。木槌敲在木板上,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,震得油灯火苗直晃。

“快点!磨蹭什么!”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周福抱着胳膊,裹着厚厚的羊皮袄,缩在门框的阴影里,山羊胡上挂着白霜,脸上带着不耐烦的阴冷,“东家等着要货!天黑前,这一百张必须拓完!”

老匠人枯爪一抖,排刷掉进墨盆里,溅起几点黑浆。他哆嗦着捡起刷子,蘸了墨,更加慌乱地在木板上涂抹。墨汁涂得厚薄不均,边缘糊成一团。

年轻匠人咬着牙,加快敲打的频率。“咚咚咚!”木槌敲击声更加密集急促。他揭开草纸——纸面上洇开一片模糊的墨迹,诗句的笔画粘连扭曲,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。纸角还沾着没化开的墨疙瘩。

“废了!”周福啐了一口,声音冰冷,“这张不算!重拓!”

年轻匠人看着那张废纸,嘴唇哆嗦了一下,没吭声,默默扯过一张新的草纸,覆盖上去,再次抡起木槌。

“咚咚咚……”

沉闷的敲击声在狭小污浊的土屋里回荡,如同丧钟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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