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魔窟入口处,烟尘弥漫,魔气翻涌。而在那翻腾的黑暗与烟尘之中,一道身影,正缓缓显现。
霜白色的长袍,此刻却沾染了大片大片暗沉粘稠的血污,如同雪地里绽开的诡异红莲。银色的长发不再一丝不苟,几缕散乱地贴在染血的额角。那张清绝如冰雪的脸上,也溅上了点点猩红,平添了几分妖异和…尘烟。
是格瑞!
他站在那里,身姿依旧挺拔如孤峰,手中的霜雪剑吞吐着慑人的寒芒,剑尖垂地,滴滴答答地落下粘稠的魔血。那双总是平静无波、如同万载寒潭的紫眸,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狂暴的冰冷火焰!那火焰并非炽热,而是能冻结灵魂的极致森寒!
他的目光,穿透弥漫的烟尘和翻涌的魔气,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,死死地钉在蜷缩在雪地里的我身上。那目光里,翻涌着太多我无法理解的情绪——是愤怒?是后怕?是…某种被彻底撕裂伪装的惊涛骇浪?
他开口了。声音不再是那亘古不变的冰冷平缓,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嘶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:
“孽徒,谁准你…自作主张?!”
“自作主张”四个字,如同裹挟着冰渣的重锤,狠狠砸在我本就支离破碎的心上。我看着他染血的白衣,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、汹涌的寒焰,看着他手中滴血的霜雪剑…巨大的荒谬感和委屈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。
自作主张?难道要我看着全宗为我陪葬吗?难道要我看着他…也陷入危险吗?
“师尊…我…” 我想辩解,想嘶喊,可散功后的虚弱和剧痛让我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。
魔窟深处,传来魔尊震怒的咆哮:“格瑞!你竟能破我九幽绝阵?!好!好得很!但今日,你这徒儿,本座要定了!”
魔气再次暴涨,无数道更加强大的魔影从黑暗中咆哮着冲出,带着毁灭的气息扑向格瑞!
格瑞没有回头。他的目光,依旧死死地锁在我身上。那燃烧着寒焰的紫眸深处,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在瞬间被一种更冰冷、更决绝的东西强行压下。如同沸腾的岩浆被投入万载玄冰,瞬间凝固,只剩下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。
他动了。
不是冲向那些扑来的魔影,而是…一步一步,走向蜷缩在雪地里的我。
每一步,都踏在染血的雪地上,留下一个清晰而沉重的血脚印。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比魔尊更加恐怖、更加绝望的冰冷气息,仿佛连时间和空间都要被他冻结。那些扑向他的强大魔影,在靠近他周身三丈范围时,动作骤然变得无比迟缓,然后无声无息地被凭空出现的、极度凝聚的冰寒剑气切割、粉碎、化为齑粉!如同被无形的领域碾过!
他走到了我的面前,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天空,投下浓重的阴影。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那种清冽如雪后松林、此刻却沾染了铁锈的气息,将我彻底笼罩。
我仰望着他,如同仰望一尊即将降下神罚的冰雕神只。恐惧,从未如此刻骨。
他缓缓抬起了手。那只曾握剑教我、也曾冰冷扣住我手腕的手。此刻,那只骨节分明、沾染着暗红血迹的手,五指微张,掌心向下,对准了我的…丹田气海!
一股无法抗拒、冰冷到极致的吸力,骤然从他掌心传来!
“呃啊——!!!” 比散功酒强烈百倍、千倍的剧痛,瞬间撕裂了我的身体和灵魂!仿佛有一把无形的、冰寒刺骨的巨钳,狠狠探入了我的丹田深处,粗暴地抓住了一根支撑着我生命本源的东西——道骨!
那是修士与生俱来的根基,是沟通天地灵气的桥梁,更是我一身修为、甚至生命精元的源泉!此刻,却被那股冰冷的力量,一寸一寸、极其缓慢、却又无比坚决地向外剥离、抽出!
“师尊…不…不要…” 我痛得浑身痉挛,意识在剧痛中沉浮,泪水混合着冷汗和血水疯狂涌出。我看着他,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、如同最坚硬也最脆弱的紫色冰晶般的眼眸。那双眼里,此刻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一片纯粹的、冻结万物的虚无。仿佛他剥离的不是他弟子的道骨,而只是一块无用的顽石。
血,大量的血,从我丹田的伤口处汹涌而出,瞬间染红了我身下的白雪,也…溅上了他纤尘不染、此刻却已多处破损的霜白袍角。甚至有几滴温热的、带着我生命气息的鲜血,如同最讽刺的朱砂,溅落在了他手中那柄依旧散发着森然寒气的霜雪剑锋之上!
冰冷的剑锋,滚烫的血。
这一幕,如此刺眼,如此绝望。
道骨被彻底剥离的瞬间,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生命之弦崩断的声音。所有的意识,所有的痛楚,所有的爱恨,都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虚无彻底吞噬。眼前一片漆黑,只有他染血的白衣和那柄染血的霜雪剑,如同最后的烙印,深深烙在即将消散的意识里。
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,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。那声音不再是嘶哑的咆哮,也不是冰冷的审判,而是一种低沉的、如同叹息般的、仿佛从灵魂最深处传来的呓语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…某种彻底斩断的解脱:
“以此骨…断你妄念…”
“亦断我…道心最后一丝…尘缘。”
尘缘…
黑暗彻底降临。
不知在黑暗中沉浮了多久。
再次恢复意识时,首先感受到的是刺眼的阳光。不是青岚山巅那种清冷的光,而是带着凡俗烟火气的、暖洋洋的日光。
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,身上盖着粗糙却干净的棉被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。丹田处传来一阵阵空洞的钝痛,提醒着我那场噩梦的真实。
“姑娘,你醒啦?”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声音响起。
我艰难地转过头。一个头发花白、面容和善的阿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走过来。她告诉我,我是在山脚下的溪边被她儿子打柴时发现的,浑身是血,奄奄一息。是村里的老郎中救了我。
青岚宗…魔劫…师尊…道骨…那些记忆碎片汹涌而来,带来灭顶般的痛苦。我死死咬住嘴唇,尝到了血腥味,才没有尖叫出声。
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。丹田破碎,道骨被剜,经脉枯竭。别说修行,连重一点的活计都做不了。曾经引以为傲的灵力荡然无存,只剩下这具虚弱不堪的凡胎肉体。
黑发依旧如瀑,只是失去了灵力的滋养,显得有些黯淡。眼睛也依旧是黑色,只是那里面曾经属于少女祁奥阳的光彩,彻底熄灭了,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。
我在这个叫“杏林村”的地方留了下来。老郎中见我识得些草药,便收留我在他的小医馆帮忙。捣药、晒药、包扎些皮外伤…日子简单、清贫,却也远离了所有的血雨腥风,所有的爱恨痴缠。
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,叫“阿棠”。赤血棠的棠。那是我在青岚山上,唯一固执留下的、属于“祁奥阳”的痕迹。
村里的孩子喜欢围着我,叫我“阿棠姐姐”。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,只觉得这个黑发黑眸、总是很安静的姐姐身上,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。我学着用凡人的方式生活,学着对每一个病人微笑,学着在阳光好的午后,坐在医馆门口,看孩子们追逐嬉闹。
只是,每当夜深人静,丹田那空洞的钝痛便会准时袭来。那痛楚,仿佛连着心脉,提醒着我被生生剜去的不止是道骨,还有整个灵魂的一部分。偶尔,在药炉升腾的雾气里,或在某个大雪纷飞的黄昏,眼前会毫无预兆地闪过那染血的霜白衣角,那溅上血珠的冰冷剑锋,还有那双…冻结一切的紫色眼眸。
心,便会猛地一缩,痛得无法呼吸。我紧紧攥住捣药的木杵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用皮肉的痛来对抗那灵魂深处的撕裂感。
我刻意避开所有关于修仙界的消息。那是一个与我再无瓜葛的世界。
直到那一天。
一个风尘仆仆、带着明显修士气息的旅人,因为中了瘴毒,被村民抬进了医馆。他伤势不轻,昏昏沉沉。我在为他煎药时,他迷迷糊糊地呓语着一些破碎的词句。
“…青岚剑尊…格瑞…”
“…绝情崖…九天神雷…”
“…证道石…太惨烈了…”
这几个词如同惊雷,狠狠劈在我麻木的心湖上!我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,滚烫的药汁溅出来,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。
“你说什么?青岚剑尊…格瑞…他怎么了?” 我冲到那人床边,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,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恐惧。
那旅人被我摇醒,看清是我,虚弱地叹了口气:“姑娘…你也听说过剑尊大名啊?唉…陨落了…就在三天前。”
陨落…
这两个字像两座冰山,轰然砸下,将我彻底冻结在原地。
旅人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听来的消息:魔劫之后,剑尊格瑞虽重创魔尊,自身也损耗极大。他回到青岚宗,却并未闭关疗伤,而是径直去了宗门禁地——绝情崖。三日前,他于崖巅引动九天神雷,那雷劫之威,前所未有,笼罩了整个绝情崖!雷光整整肆虐了三天三夜!待雷云散尽,绝情崖被生生削平了百丈!崖顶只剩下一片焦土…和一块被雷霆劈得焦黑、却奇迹般未被摧毁的巨大石碑——证道石。
“都以为…以为剑尊是要借神雷之力,一举突破无情道桎梏,成就真仙…”旅人喘息着,眼中带着敬畏和恐惧,“可…可当宗主和长老们登上焦土…看到证道石上的字…全都…全都傻了…”
“那上面…刻了什么?”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。
旅人看着我苍白的脸,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说了出来,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:
“证道石上…剑尊以自身精血为引…刻下的…不是任何无情道箴言…”
“而是…两个被雷霆灼烧得焦黑…却…却力透万古、仿佛用尽一生执念刻下的字——”
“**诛情**。”
诛情…
诛情?!
这两个字,如同两道最狂暴的九天神雷,狠狠劈进了我的灵魂深处!瞬间击碎了所有强装的平静,所有麻木的伪装!
“噗——!”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狂喷而出!溅在粗糙的地面上,如同盛开的、绝望的彼岸花。
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、模糊。旅人惊恐的呼喊,村民的惊叫,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。
我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,只有那两个焦黑、泣血、力透万古的字,在脑海中疯狂燃烧、炸裂——
**诛情!**
诛的,是谁的情?
是他自己的?还是…我的?
亦或是…我们之间那从未言明、却最终以剜骨断道收场的…万劫不复?
原来他引动九天神雷,不是为了证道。
是为了…**诛情**。
以身为祭,以魂为引,引动煌煌天雷,诛灭那早已刻入骨髓、融入血脉、剜骨断道亦无法真正斩断的…情孽。
霜雪剑上溅落的我的血。
他亲手剜出我道骨时,眼中那片冻结的虚无。
还有那句低沉的叹息:
“以此骨…断你妄念…亦断我道心最后一丝…尘缘。”
原来那“尘缘”,从未真正断过。
它只是被他用最残酷的方式封印,用最决绝的姿态压制。最终,却在他自己引动的、毁天灭地的神雷之下,以“诛情”之名,焚烧殆尽,同归于寂。
黑发的医女阿棠,倒在凡间医馆冰冷的地面上,唇角血迹蜿蜒。
意识沉沦。
唯有无声的泪,混着血,滚滚而落。
为那绝情崖巅,以身殉道的剑尊。
为那力透万古、焦黑泣血的两个字。
亦为这迟来的、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成灰的…知晓。
诛情。
原来,最痛的,不是被剜骨断道。
而是他终于承认了那情,却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,将它连同自己,一同…诛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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